一
在我十七岁时的一个下午,我坐在我们的屋顶上,远远地看见他们在拆屋,我坐在阳光里,形容古怪而充满伤感。
以后我多次走过那间屋子,它后来变成一堆碎砖碎石,再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。我们的镇子是这样,慢慢地很多东西就不见了,被改变了,像我,像我的朋友们。我百无聊赖,经常一个人走上屋顶发呆。
我想起我的最近十年,从葛宁的机器竖立在屋顶上开始,发生了那么多事情。我十岁时是慕果,他被送进了一处不知名的疗养院。我十一岁,苏宇从屋顶上跳了下来。然后是我妹妹,她在我十二岁那年死于感染。十三岁,苏哲和我决裂,他后来全家搬走了。十四五岁,我先后目睹了刘家兄妹的死,接着是我自己,险些在一场高烧中死掉。到十六岁,我第一次爱上的女孩安茄莫名其妙地在我面前消失了。现在我满十七岁了,我等着什么事情再次发生在我身上,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那年我重新回到了葛宁的机器面前,它已经彻底地改变自己神秘冷酷的面孔。它在崩溃。我想,这变化大概从我发现我已经违背我的誓言后开始的。现在它更像一具被人遗忘的偶像,一个远古的图腾,根本看不出它和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。
我想起葛宁,想起他架设机器时的踌躇满志和他立下的誓约。我想起苏宇被困在屋顶上的那年,葛宁每天几乎是准时地出现在苏宇的屋顶下,车篮前挂着几个面包。尽管每次面包被苏宇钓走时他总把苏宇骂得狗血淋头,但第二天他还是准时出现在屋顶下,依旧带着几个面包,仿佛是面包店里的小学徒。我不禁想到,葛宁的狡猾在我们中间是出名的。我是那么想念他。
二
那一年我开始准备高考。我开始失眠,因为白天我太过疲倦。有一天晚上我从床上爬起来,像小时侯那样顺着水管滑下楼去。我要去看望那只鸟。它在我们的屋顶上风雨不变地站了十年,面带讥讽,仿佛正在目睹我们的苍老和颓废。现在轮到它自己老了,它几乎是彻底被毁了,我们亲手建起的图腾,它在毁灭了我们之后自己也在走向毁灭。
我承认那些年我几乎是愤怒着长大的,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操纵着,把我们从温馨的世界里提起来,扔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。我承认在安茄失踪的那年冬天我几乎疯了。
我讨厌高考,它累人,莫名其妙。白天我埋在习题堆里,一声不吭,什么也不想。后来我表演起吞吃钢笔,我把一只只钢笔和圆珠笔咬碎,吞下肚子去。我狰狞的表情让所有同学害怕。再后来我弄到几根针头,想把它们也嚼碎,或者不经咀嚼直接吞下肚子去。他们阻拦了我,用绳子把我捆起来。因为我行为怪异,学校不得不同意不再让我跟班复习。他们让我回家去。
我又再次回到家里。我恨透了它。这里不再有我的朋友们,他们境遇凄凉,但都比我幸运。他们留在了那时候,他们履行了他们的誓约,只有我和葛宁还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。我们真失败。
我想我的安茄。我想是谁把她安排到我们中间,又是谁把她再次带走,收回的。我不知道她在哪里。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我们中间,安排着一次次离奇的遭遇。
“把我也收回去吧。”我说。我恳求,我哀求,我甚至想死。我不知道是谁在注视我。
我回回头,惊讶地看见一排排发暗的眼睛。
那是苏家的老鼠。自从苏宇的机关失灵后它们又再次在屋顶上繁衍起来。现在它们变得更大胆,更像屋顶的主人,在苏宇之后承担起了看护屋顶的职责。现在它们排成七排,一只只沉默着,发红的眼睛紧盯着我。
“看什么看!”我有点恼火,“你们又看不见我。”我莫名其妙地说出了安茄的口头禅,心下一阵凄凉。但老鼠们毫不在意,它们盯着我不放,好象我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似的。
我站起身,从葛宁的机器身上抽出一根杠杆,用力朝它们身上打去。它们掉头闪躲,我一只也没打着。一忽儿它们又围拢过来,也不进攻,只是死死地盯着我,呼呼地喘气。我们相持了一会,我感到心灰意冷,随手扔下杠杆,说:“好吧,算你们赢了。你们吃了我吧。”
但它们只是喘息着,用火红的眼睛盯着我。
我在屋檐边坐下,看这镇子寂静而又自欺欺人。它没什么灯火,相应地缺少内涵。我看见的只是一排排和我正坐在上面的屋顶平台一模一样的屋顶,它们连绵不绝,从东侧延伸到西侧,像一列火车。它们无一例外地死板、缺乏想象力。偶尔有新建的洋楼式屋檐突出在它们中间,就像在茫茫的海面上突然出现的几艘新型轮船,显得怪诞和莫名其妙。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的船,从什么地方来,又想到什么地方去,为什么突然停泊在这儿,这吃人的、陌生的镇子。
三
我十七岁时在屋顶上想得最多的是葛宁。我仍然感到离他很近,我熟悉他和他的机器。他最初的天才使我们惊讶。我说的是天才,而不是天才般的平庸。
在我们的同龄人当中,朱田田由于过早的成熟而被我们捧为天才。她六岁时我才五岁,我记得有个表情疯癫的女孩子经常在星期六下午跑到我们家里。“我来陪倪先海玩。”她说。而我则怎么也想不起我曾经约定过她,做我的玩伴。
我有点吃惊。于是在那个下午我们把厅里的木沙发搬到阳台上,她架起了一块小黑板,声称我们是被追捕的海盗;而我则闷声不响,努力把几张沙发摆成船的模样。
其实我很生气,因为她不打声招呼就跑了过来,还使我们在那个下午的玩耍变成了一次个人的故事会。她编造故事,并兼职导演,喝令我把沙发搬来搬去,但怎么也摆不成她想要的样子。
那个下午将尽的时候,她突然对我说:“我带你去见一个人。”
我越来越生气,认定她早有预谋。我那时还小,我只懂得一种表示拒绝的方式,那就是沉默不语。但朱田田的力气比我大多了,她几乎是横拖着我走过两条街,在一个路口我摔了一跤,想借此机会逃开,但她似乎并不关心我的处境,把我在地上拖了两个来回,直到我爬起来继续赶路。我感到自己屁股像流了血,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流了血,这种担心和被强迫的不快使我表情古怪。
那人脸色苍白,而目光发亮,个子似乎不高,但我必须仰视他。朱田田很不客气地往一把椅子上一躺,说:“葛宁,现在有三个人了,我给你们讲讲我昨天看到的东西吧。”
“你还是等凑齐了四个再讲吧。”葛宁说,“我好骗我妈妈拿多点葡萄来吃。”
朱田田看上去有点迟疑:“你昨天不是说等有三个人就开讲吗?今天怎么变成四个了?这和葡萄又有什么关系?”才过一会儿她又自在了,大大咧咧地说:“哎呀,说到葡萄,你知道我去过什么地方吗?昨天晚上我去了葡萄沟了,那里的葡萄啊……”
“那又怎么样?”葛宁一脸傻乎乎的样子,等她讲完才冒出这样一句话。
“什么怎么样?”
“葡萄沟怎么样?海岛又怎么样?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附近有这种地方?”
“哎呀,葛宁你笨死了。”朱田田一脸沉浸的样子,看上去根本没听清葛宁的话,“今天就这样了,明天再继续讲。”
她头一甩就从门里冲了出去,一边高兴地拍着手掌。她完全把我给忘了。我不认得路。
葛宁饶有兴致地看着我。“你的表情很奇怪。你知道吗?”他对我说,“你认不认得回去的路?”
我告诉他不认得。“她刚才说的那些东西是真的吗?”我对他说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葛宁却对我说。
我告诉了他,他迟疑了一下,说:“我带你回去吧。不过你愿不愿意玩多一会?”
“她似乎读了点书。”后来葛宁跟我说起朱田田,“读了点书就以为自己应该沉迷于幻想,而且认为也应该让别人分享自己的这份秘密。其实她根本不知道,她的幻想根本就已经写在书本上了,一模一样;而她早把书上的东西忘掉了,误以为是自己发明出来的东西。”
“见识使她显得更聪明,和我们不同。但她缺少真正使自己变得与众不同和聪明的东西,那就是孤独。她错误地以为自己是天才,别人也是。其实真正的天才是你,不是别人。因为你远比他们要孤僻。”葛宁后来说,“你懂得保存自己的童年而他们急于成长。”
葛宁的腔调和他用的字眼镇住了我,因为我一点也听不懂,我只觉得他毫不真实,拿腔拿调。但很快我们就成为了朋友,因为我注意到他在别人面前的虚伪和对我的真诚。
“有时候对那些小孩真不该跟他们亲热,因为他们玩假扮成人的游戏。而你不同,你什么游戏都不玩。你只和自己玩耍。所以我喜欢你。"他说。我受宠若惊,至少感到他对我的评价有点不合实际,但我原谅了他,和他钩手指发誓要一辈子亲密下去。后来我们认识了苏家兄弟和安茄、慕果,再后来我妹妹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。
这就是我们七个。
直到现在我要说我还看不透葛宁这人。他表现出来的神气和非凡的才能使我们六个由衷拜服,而他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普通的孩子。他成绩时好时坏,但他不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的时候也正是他天才勃发的时候。
那些日子他曾经做出一双精致的羽翼,有一个中午他在我们的屋顶上给我们演示过,把羽翼扔向天空,它在平静的空气中飞翔了十五分钟,仿佛听话的鸟儿一样回到了葛宁的手中。我们惊讶极了,他却板着脸要求我们不许泄露半个字。
“以我们在屋顶上的机器起誓。”他警告说,“谁要泄露出去后果自负。”
安茄失踪的那年,朱田田以全市首名的身份被清华大学录取。这在我们镇上引起轰动,而我们了不起的葛宁则在一个阴霾满天的晚上坐车到了省城。他临走前来找过我,但我不在,回来时我看见葛宁留下的字条:
“我走了。还会回来的。我回来的时候它就好了。宁。”
我不知道“它”是指什么,也许是屋顶上那只大鸟。它已经那么残破,像我在那年里剩下的日子,孤独而悲伤。那年他没有回来,而我失去了安茄。
然后就轮到我自己参加高考。莫名其妙,我在语文试卷上写满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语句。在很多年后我都记得它们,它们伤感、像我一样感到被强迫和**纵。我在考完头一天后再没到过考场。我躲到了我的屋顶,七月份的天气分明有点苦涩。在那一天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带苦味的阳光,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背叛了童年。我满十八岁了。
四
镇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了,我和葛宁的同一代人已经离开了镇子,他们有各自的成年生活。作为补偿,镇上的老鼠越来越多,仿佛有一部分人加入了它们的行列。在那个秋天我第一次开始我的无业生活,我在屋顶上听见它们彻夜不眠的呜咽。
新学年开始的两个月内,镇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。第三个月,葛宁突然回来了,镇上少有地下着雨。
“葛宁?”我看见那个黑影在雨里摇晃着向我走来,我本能地问了一句。他走过来的样子让我非常熟悉。
他点了点头,从雨里伸出手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他令人吃惊地憔悴,头发在雨里淋得一团糟。“我昨晚就回来了。在屋顶上忙了一夜。”他说。
“你家里知道你回来吗?”我说。他凄凉地摇摇头。
“不。”他说,“我想到你这里住几天,然后再回去。别给他们知道了。”
我看了他一眼,他也在看着我。
“我把它弄好了,你要不要看看?”他说。
我疲惫地点点头。“但是。”我说,“我觉得一切已经结束了。太迟了。我们小时侯的心愿到底没有完成。它还有什么用吗?”
“倪先海。你仍然不了解它。”他迟疑了一会说。
我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我们又一次变得陌生,像我一直预感到的一样。现在只有这种陌生才让我们亲密着。莫名其妙地亲昵着。
我们从杂货店的后面爬上屋顶。我第一眼就看见那只大鸟。现在它可以说是一只真正的鸟了,那双经葛宁改装的羽翼给安了上去,它几乎是新的了。我看清了它的模样,葛宁是按一只鹰的形状设计的,它似醒非醒,面部仍然模糊,像戴着一层面罩。我仔细看了看,发现它真的戴着面具,上面的尖喙突出老长,冰冷而高傲,像某种宗教象征。
我吃惊地望着它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葛宁一如既往地心事重重,我们有一会儿没发出声音,只有那只鸟在滴答滴答地响着,像在计时。
“葛宁,你还记得当初架设它的时候你对我说什么吗?”我说。
他望了望我。他已经忘记了。他快二十了。
“你说,等我满十八岁的时候我们再到屋顶上来,那时我会发现自己仍是八岁而你仍是九岁。”我有点伤感地说。
他沉默了一会,显得有点忧郁。
“现在我照样会这样说。”他说,“你能到下面帮我买包烟吗?我不能让其他人看见。”
“烟?”一个陌生的字眼。我抬头看了看天,雨不断地从上面掉下来,像一些孩子站立不稳从屋顶上掉下来,它们掉在地上粉碎的样子真像在呼喊。
“我下去买。你等一会。”我说。
我从屋顶上溜下去。镇上的空气越来越陌生使我在雨里有一种疼痛感。我走到杂货店门口,这时一阵机器的轰响使我往天上看去。我看见那只大鸟从屋顶上盘旋而起,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姿态往更高的地方飞去。我看着它,远远地听见镇上开始有孩子发出啧啧称奇的叫喊声。
我看着它。葛宁把它开动了。那架在屋顶上孤傲地摆放了十年的机器,我们曾以为它根本无法飞翔。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还那么小。我看见了神奇的事物,在它面前我那么小,仿佛从未真正成长。
我在雨中惊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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